去爱吧,就像我能记住十四亿人的每一个名字那样地去爱吧。

【APH群像】布莱切利,一九五零 (下)

//二战后及二战后背景,布莱切利园情报分析中心梗。

//CP:普洪,米白(微立白),仏英。

//终于平了。大概会有平坑总结。说好了写长评的我都等着呢哟~

 

八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一九五零年,阿尔弗雷德被他的四表哥亚瑟带到苏格兰场去见他的二表哥斯科特。斯科特和亚瑟毫无意外地互相冷嘲热讽起来,然而并没有阻拦阿尔弗雷德依照亚瑟的嘱咐去看战后五年来各种偷窃案的所有卷宗。在用图像记忆背下卷宗所有内容的同时,阿尔弗雷德仍然能匀出一点注意力去听斯科特和亚瑟的对话。令他意外的是,仅仅在他看完了几本案卷之后,两个人对话的内容已经一点火药味都没有了。

“现在还能感觉到你的右腿吗?什么幻肢症之类的。”斯科特问。

“早好了。”

“伤口呢?”

“都好。走路也可以,就是跑不快。”

“你现在还在博物馆档案室?一个人住?”

“我房东人不错,她时常邀请我一起吃晚饭。”

“你还真的不打算结婚了?”

“这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吗?”

斯科特叹了口气。“……你——真是为了他?”

亚瑟没说话。

“天哪。亚瑟。我真是……我要是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打死也不会把他介绍给你——天杀的,你们晚宴没结束就搞到一块儿去了!”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可看在老天份上,那都是快十五年前的事了!”

“战时他回来找过我。”亚瑟平静地说,“多的时候一年几次。他在南边墓地外面买了间房,当然,用的是我的钱,他没钱。他每次回来,就在那间房里生壁炉,我就找借口跟六处的人请假溜出——”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明白了这对话里的“他”是指谁,于是手中的卷宗突然滑了下去,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档案室外面的对话声立刻停了。两个表兄同时闷声憋笑。阿尔弗雷德红着脸默默捡起案卷,平静了一下卧槽的心情,尽可能两耳不闻门外事地继续看起来。斯科特说:“行了,我可不想听你们的细节。”亚瑟回了一句:“我也没想告诉你。”两位柯克兰换了个话题,过了小半天,阿尔弗雷德终于情绪稳定地走了出来。亚瑟忍着笑和斯科特告别,阿尔弗雷德木然地跟他走出去。亚瑟平稳地拄着手杖前行,好像他才是那个健全的人

“所以,”走在街上,阿尔弗雷德两眼无神地问,“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弗朗西斯?”亚瑟问,“哦,是的。”

“所以丽莎陪那个法国佬而不是基尔跳了第一支舞,基尔还没有生气。娜塔莎也什么都没说就去陪了你——”

“占用了你们的美好时光真是抱歉啊。”

“——就是因为你们是两个——”阿尔弗雷德危险地把话刚好停在“基佬”前面,“不过,她反正从来也没有答应过我的邀请。”

“她还是和你跳舞了。”

“——那个弗朗西斯,他是你的同行吗?搞……情报的?”

“他是外勤。三几年驻扎使馆,表面上不说,其实大家都懂。斯科特先认识的他,然后把他介绍给我,本来是想抓我一个把柄在手上,结果一看他还没背后插刀我就已经堕落成这个德行,估计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了。这就是家庭,孩子。”

“——我从没这么庆幸自己是独生子。”

“其实这事上他也没害我什么——不是说他没害我,只是这件事上——我们一直都没被发现。起先我不碰情报的工作,战时他和我们又是盟友。只等戴高乐回了法国,我的老师又想让我进军情六处继续工作,这事才算是对我有些影响。”

“你没有成为特务头子,而是在博物馆里看档案,天天等着暖气把屋子热起来,就是因为他?”

“就是成了特务头子,也不可能暖气一开屋子就热。”

“你会有秘书帮你提前开的。”

“哦,”亚瑟笑了,“原来就是这么点区别啊。”

阿尔弗雷德难得被亚瑟强词夺理,苦笑了一下。“总之是因为他?”他问。

“我的老师查出了我以前跟他共同出入不同场合的记录,再加上圣诞晚会那天,一个外人来找我,这太显眼了。他让我给一个解释。我就说,看在这条腿份上,我后半辈子是没法再报答英格兰了。”

阿尔弗雷德想了想。

“你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吗?”他问。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说真的,娜塔,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小餐馆里,阿尔弗雷德眼神死地捏着一个帕尼尼嚼着。

娜塔莉娅切着盘子里的三明治:“可能是你瞎。”

阿尔弗雷德不知为什么,突然爆笑起来,差点没把嘴里的食物喷出去,赶紧抬手掩了一下。

娜塔莉娅已经懒得瞪她了,只是翻了个白眼。

阿尔弗雷德捂着嘴低下头,从眼镜上面瞟了一眼娜塔莉娅,三两口吃完了自己的三明治,掏出手帕擦了擦嘴。

“我去看了记录,”阿尔弗雷德说,“从一九四五年五月到现在,全不列颠的银行失窃案一共有三十起,破案的二十一起,其中十七起发生在最近两年,十起发生在最近一年,加上这一年的抢劫,一共有十三起,比往年多百分之五十,单类型案件的破案率也提高了百分之五十。”

娜塔莉娅停下刀叉,抬起头来:“也就是说这些增加的案件都被侦破了。”

“而这些案件中,不止一件被标注出来‘查获金额与报失不符’!这还只是被发现的部分!娜塔,我们是对的,”阿尔弗雷德说,“他们被耍了。这些案子是有联系的!”

“可是联系究竟在哪儿?”娜塔莉娅向前倾过身,盯着他,“被定罪的那些案犯,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就是难点,娜塔莎,什么样的人都有。今年的十三个人中,六个在银行工作过,一个守夜人,三个会计,两个清洁工;四个是居住在银行附近的;三个无业;其中八个人参过军,六个受过伤,空军、海军都有,职衔最高的是准尉。”

娜塔莎拿手支住了头。

“三起抢劫案的地点我们已经知道了。十起盗窃案的地点分别是哪里?”她抬起头问,“不,我们需要贝什米特。”

“亚瑟的档案室里也有各种尺寸的地图,”阿尔弗雷德说,“只是要多花些时间。”

“……我还要讲课。”娜塔莉娅垂下肩膀,向椅子背靠去。

“我们也可以周末去。”

娜塔莉娅叹口气,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觉得她就快要露出那种疲惫的笑容了,双手无意识地桌子下面捏住了桌布。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老东西!”年轻男子极重的南部口音让阿尔弗雷德差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识相点,贝什米特家的娘们儿呢?”

开店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先生:“怎么了?……她今天……上帝,这是为什么——”

“那娘们儿的男人惹错人了,埃弗顿上尉可不对德国人心软!我们今天来给她好好讲讲道理,好让她回去告诉那条纳粹的狗!”

“她今天没有来——”

“那就告诉我们她住在哪里!要不然,”跟着是门口桌椅翻倒的声音,“你老人家的生意可做不下去!”

“喂!”阿尔弗雷德站起身,回头对来人们喊道,“你们是埃弗顿上尉的朋友吗?”

来的混混有五个人,为首的点点头:“你小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阿尔弗雷德笑了笑,走到门口:“正巧,我也有个道理,想请你们转告你们的朋友。”他右脚找到了刚被踢倒的折叠桌,勾踢起来抓住,直接往为首的头上一抡:“你们他妈的惹错人了!”

刚才不可一世的混混头领倒在地上;第二个人从阿尔弗雷德身后冲来,被一脚踢中胸口;第三个人被阿尔弗雷德用折叠桌砸倒;前方的第四个人一记直拳被避过,然后挨了阿尔弗雷德一记上钩;最后他转过身,给了第五个人一个完整的过肩摔。

整个过程不到九十秒。阿尔弗雷德从地上捡起滑落的眼镜,在鼻梁上架好:“贝什米特家的朋友,可不对无耻的懦夫心软!”

作为一个不回头看敌人伤势的真男人,阿尔弗雷德听着小混混们夹着尾巴逃走的动静走回座位,娜塔莉娅正好吃完了她的三明治。

“我们从后门走吗?”

“你先,我来买单。”

 

阿尔弗雷德坚持送娜塔莉娅回到她的家。路上,一段时间的沉默,阿尔弗雷德莫名又想起了亚瑟和那个法国人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亚瑟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这次回来,见过阿兰·图灵了吗?”娜塔莉娅看了看他,突然问。

“见过了,”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想起来。”娜塔莉娅说,“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战后的论文我也读过。我记得你一直很崇拜他。”

“如果说我能希望这世界上有一个人长命百岁,那个人就是他。”

“不是你自己?”

“当然不是。长命百岁太苦了,娜塔莎。还是留给别人比较好。”

“你好像是长大了。”

“我当你在夸奖我。”

“阿兰·图灵还好吗?”

阿尔弗雷德突然明白了娜塔莉娅在这时提起这件事的意思。阿兰·图灵不好。亚瑟不能解释的事,岂不就是阿兰·图灵不好的原因*。而他竟然因为他自己不在乎,就觉得全世界都理当不在乎。

不过这种错,他也不是第一次犯了。

“……他还好。”阿尔弗雷德看向娜塔莉娅,轻轻点了点头。

娜塔莉娅也点了点头。他们又沉默地同行了一段路,直到娜塔莉娅的公寓出现在他们身旁。

“我们到了。”

“那么,罗素街见了。”阿尔弗雷德笑着挥了挥手,“晚安,娜塔莎。”

公寓门打开了,六十多岁的房东太太探出脸,先看了看娜塔莉娅,然后看到阿尔弗雷德,向后者投去一个惊讶又期待的眼神。

娜塔莉娅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低头微笑了一下:“晚安,阿尔弗雷德·富兰克林。”

 

九 我曾见过你哭

 

一九四二年,海军恩尼格玛升级,阿尔弗雷德调回了调制部门。随着美军在太平洋战场的深入,一九四三年,阿尔弗雷德又回了一次美国。到了一九四四年,很长时间中,曾经形影不离的阿尔弗雷德和娜塔莉娅,一周只有几次能在休息区见到彼此。

圣诞节就要到了。十二月初的一天,阿尔弗雷德在休息区里问娜塔莉娅:“圣诞的舞会,有人约你了吗?”

娜塔莉娅摇摇头:“我不去舞会。”

通常来说,布莱切利园里的女性虽然也有分析情报的机会,但出于社会规范,极少会和男性一起工作。娜塔莉娅因为年轻,又是异国人,成了例外,但从此,她似乎也只剩了“分析员”一个身份。人们看待她时,好像她是没有性别的。

阿尔弗雷德故意逗她:“不去?是不是不会跳?要不然就是跳得太差了,不敢去,对不对?”

娜塔莉娅“嘁”了一声:“交谊舞有什么不会?我学芭蕾学了五六年的。小的时候,我哥哥教过我俄罗斯踢踏舞,那个才算难。”

“你要是这么说,本英雄就不能不请你赏脸跳一支了,”阿尔弗雷德板起脸,伸出手,“我可必须看看你是不是比我跳得好!”

“我说了,我不去舞会。”

“我没说舞会;我邀请你现在和我跳支舞。”

“现在?!”

阿尔弗雷德咧嘴笑了:“跟我来!”

他拉着她跑到他们曾经瞭望邮递员的天台。天气有些冷了,他把风衣脱下来裹在娜塔莉娅肩头,右手一滑,停在她背中,左手引着娜塔莉娅的右手穿进风衣袖子,然后轻轻握在一起。

他低下头,调皮地看着娜塔莉娅;她挑挑眉,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

仿佛无声的舞曲奏响了,他们同时迈出舞步。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没有任何言语,却好像一直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这是一场奇怪的竞赛。他们的每一步都一丝不苟,却又控制得那么恰到好处,使得谁也不用输给谁,而谁也不用赢了谁。

“这首曲子很长。”

“我还以为你们俄罗斯人能跳很长的舞。”

“我们的曲子比这个长多了,我是替你在说。”

“我们的曲子不长,可是能一直跳下去。小时候在纽约,艾米丽带我去哈林的棉花俱乐部*,我溜到舞池里,跟着人们瞎转,总也找不到她。我就想,等到这首曲子完了,人们停下,我就无论如何要退出去。可谁知道曲子完了一首又一首,乐队却从来不停下,人们也从来不停下。那里最好的演员都是黑人,男号手,女歌手,一个个厉害得不得了,让你进了舞池就出不去。可惜我那时太不解风情,大哭了起来,艾米丽这才找到我。”

“艾米丽,是你的姐姐吗?”

“不,艾米丽是我父亲的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继母。”

“天。你不讨厌她?”

“为什么讨厌她?艾米丽多可爱啊。她曾经在棉花俱乐部抢了艾灵顿公爵的活儿,弹了一晚上钢琴,人人都为她喝彩。感恩节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烤的派送到后台,和演员们聊上很久。”

“和黑人们?”

“对!有一年她还把阿德莱德·霍尔*请到家里来了。她说总有一天,黑人们也能一样去棉花俱乐部跳舞,而白人也能上台演出,把我父亲和阿德莱德夫人都吓了一跳!可是我却立刻崇拜上她了。说实话,她能爱上我父亲是我对自己出身最感骄傲的事情!”

娜塔莉娅对着阿尔弗雷德的西装驳领低下头,似乎轻笑了一声:“弹钢琴的本事,比起造冲锋枪,确实值得自豪多了。”

阿尔弗雷德大笑起来:“我们家不造冲锋枪,不过你说得对!”他拉着娜塔莉娅转了个圈,“造什么坚船利炮,还不是为了哈林的一支舞吗?”

“可惜我从没听过你们的歌。”

“我还真的带了阿德莱德夫人的唱片到布莱切利来,是我最喜欢的一支录音……要不是摔碎了,真应该放给你。”

“……对不起。”

“没关系。”阿尔弗雷德笑着说,“我可以唱给你听呀。”

娜塔莉娅猛地抬起头:“不用了!”

“我唱歌不跑调!我向你保证!”

“真的不用了!”

“最后一首!我唱完咱们就下去!”

娜塔莉娅自暴自弃地扭过脸。阿尔弗雷德带着她转了个圈,接着换了一种幅度更小,节奏更快的舞步,哼唱起了阿德莱德一九三八年在伦敦录制的《能给你的只有爱》。

或许是错觉,阿尔弗雷德感觉右边的胸膛上有一点带着暖意的重量。他听见娜塔莉娅说:“阿尔弗雷德·富兰克林,艾米丽·琼斯夫人有没有跟你说过,这种歌不该随便唱给姑娘家听?”

阿尔弗雷德突然觉得掌心发凉,心跳加速,他突然很庆幸娜塔莉娅小小的头颅是靠在右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一九四一年冬天的晚上,也是在这块天台,他看着一个在哭的娜塔莉娅,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时他的手好像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发凉。

“没关系,”于是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

 

一九五零年,阿尔弗雷德回到伦敦丽兹酒店,脑海里不知为何又回荡起了《能给你的只有爱》。他记得娜塔莉娅的电话,他在她家门口看到了房东太太写下的备忘录。然而他总之觉得自己不应该打这个电话。他很想给自己倒一杯纯威士忌,或者不止一杯,或者伏特加,好让自己能够睡着,但是该死的,亚瑟说得对,不该让一位值得尊敬的姑娘出现在醉汉的脑子里。于是他只是躺在床上,把苏格兰场五年来的银行抢劫盗窃记录在脑海中的笔记本里默写了一遍。

天亮了,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似乎没睡着过,不过还是早早地从床上跳起来,把酒店里提供的各种早餐组合成汉堡,然后跑到罗素街找亚瑟。并不太意外地,除了亚瑟,基尔伯特也在那里。他们互相点了点头,没有人说谢谢。

“如果说这十三起案件确实有联系,”基尔伯特标出阿尔弗雷德刚刚背出来的案件发生地,看了一会儿,“显然他们的计划跟西南部港口有关系。而且指挥者的基地多半在布里斯托。发生银行失窃的内陆城市全在布里斯托的附近。”他用右手在地图上描出几条火车线,“而其他的城市从海路陆路也都可以在一天内到达这里。”

“无论作案的是谁,他们多半是想把赃物从以布里斯托为中心的西南港口偷运出去!”阿尔弗雷德说,“被栽赃的嫌犯那里找不到与报失金额相符的赃款,因为差额被真正的作案者运走了,而他们完全有足够的时间!”

“我们需要去一趟公司登记局,查战后那几处港口建立的所有航运公司。他们要偷运钱财,会需要一个掩护的。”亚瑟说。

航运公司登记册中的线索比想象的更明显*。有一间一年前成立于布里斯托的公司,国内的几条航线正好全部是发生过案件的城市,这在五年内所有的新航运公司中只此一家。而更可疑的是,这么一家新建的小公司,却有跨洲运输的远航业务。

“我们还需要确认是否每次案发之后他们都有船只出海,以及跨洲运输的去向!”阿尔弗雷德说。

“事不宜迟,咱们今天就可以去。”亚瑟说。

基尔伯特对亚瑟的仗义疏财无声地笑了起来。他记得是一日来回,那么一日就肯定可以来回。只是那家公司的背景几乎让他们直接放弃了怀疑。开公司的老爷子在一战时丢了一条腿,三个儿子一个死在敦刻尔克撤退,一个在抵挡德国海狮计划的战役中死于U型潜艇的突袭,一个死在诺曼底登陆,只有一个女儿,和战争中受了伤的老兵结了婚,为了丈夫的健康在温暖的南美洲生活。

这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开公司给纳粹的走私做掩护的。

三个人回到伦敦,阿尔弗雷德到诺丁山给娜塔莉娅汇报情况。

“你们去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娜塔莉娅听完,皱眉说。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阿尔弗雷德问。

娜塔莉娅咬咬嘴唇:“我说不上来。这后面肯定有问题。”

 

过了几天,到了周末,娜塔莉娅和阿尔弗雷德在档案室计算十三起案件的变量分析,亚瑟在一边查看几年前的航运公司登记,斯科特·柯克兰突然出现在了博物馆档案楼。前几天被他们拜访过的航运公司老船主,被发现服氰化物自杀了。

阿尔弗雷德和亚瑟一时说不出话。娜塔莉娅脱口而出:“为什么会这样?”

“真巧,他的邻居和女儿也想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知道为什么会自杀。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交给我们来找吧,”斯科特对娜塔莉娅说道,随后转向亚瑟,“听着,无论你们在做什么,我以私人的身份建议你们不要再继续了。无论你们的对手是谁,他比你们想象的更值得专业人员的应付!”

阿尔弗雷德刚要辩驳,亚瑟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们会等待苏格兰场的下一步动作。”他对斯科特说。

斯科特阴晴不明地哼了一声,当做对亚瑟告别,离开了档案室。

阿尔弗雷德转过眼,发现娜塔莉娅脸色煞白,等斯科特走远后,像风一样走出了房间。阿尔弗雷德赶紧跟了上去。在楼道里,娜塔莉娅给他一个背影,但是从她脸的轮廓,他看出她在咬牙,而且咬得十分厉害。

阿尔弗雷德的双手偷偷地摸索可以握紧的东西,直到袖扣把掌心刺痛了,才终于说出一句话:“这不是你的错。”

娜塔莉娅抬起头在脸上抹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他们死了!”

“我们还会有办法阻止他们——”

“他们死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意识到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他又看到了一个在哭的娜塔莉娅,和一九四一年的冬天一样。她为了送走那场该死的战争尽她一切所能地战斗过了,可是那场战争还是带走了她想要保护的所有人。

“你还是,救了很多人的……”

“可是我们救的都是什么样的人?那个把贝什米特赶走的什么上尉先生吗?那位老先生的儿子哪一个不如他?我的哥哥,还有托里斯,他们有什么地方比他不值得活下去的吗?为什么是他们死了啊?”娜塔莉娅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哽咽在喉咙里的叫喊:

“这没道理啊?!”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像要把这个本就瘦小的姑娘拖得站不住,于是阿尔弗雷德一步上去搂住了她,好让她能支撑住她自己。感到娜塔莉娅的身体在自己胸前震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也有眼泪滚下来。

周末的档案楼没有人来往,他们在走廊里互相支撑也互相依赖着站立。

过了不知有多久,两个年轻人的颤抖和泪水终于暂时停息,两颗忽然离得很近的心脏好像发出了格外清晰的响声。娜塔莉娅正想从美国青年的怀中离开,突然听到阿尔弗雷德先开了口:“娜塔莎,我明白了。”

娜塔莉娅一下子站直,对上阿尔弗雷德的眼神:“我也是。”

 

十  挺住意味着一切

 

“行了!”基尔伯特被拉着走在街上,“本大爷今天是去面试工作,不是喝酒赌钱,你们二话不说把我拽到这儿来,最好给一个好一点的解释!”

阿尔弗雷德:“布里斯托那家海运公司的老板被杀了!”

“什么?!”

娜塔莉娅:“这说明这次的银行劫案多半就是最后一起!否则他们不会因为你们的一次怀疑的调查,就把自己的走私掩护毁掉。”

阿尔弗雷德:“今天苏格兰场公布找到了前几天银行劫案的犯案人,二十七岁的皮特·埃文,退役海军,在战争期间曾经被俘,战后失业,拖欠房租四个月,昨天向警方自首,抢劫了格林威治那间银行的金库,警方在他家中发现了大量钞票,然而银行失窃的黄金却没有找到,据他供认是因为纯度太高无法销赃而沉进泰晤士河中了。”

基尔伯特:“所以其实没有黄金被沉进河里?而是送到了布里斯托运走?”

娜塔莉娅:“但是布里斯托的肯定不是指挥中心。否则他们不会那么早除掉船主。如果指挥在那里他们不必这样冒险!”

阿尔弗雷德:“我们最大的线索,就是皮特·埃文到底是被谁陷害的!”

娜塔莉娅:“是谁陷害了他,谁就是幕后的指挥者!”

两个人拉着基尔伯特停住了脚步。苏格兰场重刑犯的羁押所后门。亚瑟·柯克兰拄着手杖,向他们招招手。

基尔伯特:“……所以我们要来探监。”

两个人:“对。”

狱监告知他们有十五分钟,转身走出监室。阿尔弗雷德对年轻的嫌犯说他们相信他是被冤枉的,想让他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知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是我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尔弗雷德和娜塔莉娅一个张口结舌,一个束手无策。亚瑟看着皮特·埃文,突然说:“我听说你在皇家海军服过役?”

年轻人立刻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亚瑟,却没说话。

亚瑟继续问:“我也在海军待过。你的部队番号是?”

年轻人嘴唇动了动,却依然没有声音。亚瑟回头看了一眼基尔伯特,基尔伯特点了点头,给了嫌犯一个讽刺的笑:“你小子被俘的时候叛变了。”

年轻人几乎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呵呵,”基尔伯特说,“老子也不会告诉德国老乡自己是哪所军校毕业的。所以,”他敲敲桌子,“这就是他们让你认罪的把柄了?”

皮特脸色煞白,靠在椅子里:“耶稣基督,我不……我不能……耶稣基督啊……”

亚瑟:“是德国人,对不对?他们威胁要毁了你的名誉,让你给他们走私黄金来定罪,对不对?”

皮特的下颌剧烈地抖动起来。基尔伯特突然像触电一样跃起来,越过桌子,捏开了他的下巴。果然,他一侧槽牙里嵌着一枚青色的极小胶囊。

“氰化物,”娜塔莉娅自语道,“果然是德国人……”

“孩子,我们已经知道了,告诉我们一个名字。”亚瑟说,“我可以留在这里保护你,保证没有人能伤害你。战争已经过去了,没人应该再为它遭受痛苦了。”他向阿尔弗雷德扬扬下巴,示意他接替基尔伯特,捏住嫌犯的下巴以防他自杀。

然而有那么一分钟时间,年轻人颤抖着,没有说话;阿尔弗雷德和娜塔莉娅彼此对视,没有动。

娜塔莉娅和阿尔弗雷德:“我们懂了。”

亚瑟:“什么?”

基尔伯特:“什么?!”

被捏着下巴的嫌犯:“蛇呃?!”

娜塔莉娅和阿尔弗雷德:“教堂!”

 

一个狱卒和医生走进监室,小心地卸掉嫌犯牙齿里的氰化物,亚瑟扶着手杖,无聊地坐在一旁。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娜塔莉娅和基尔伯特几乎是奔跑在伦敦街头。

阿尔弗雷德:“皮特·埃文是虔诚的教徒,你看他的口头禅!”

娜塔莉娅:“让一个人在不再有把柄的时候仍不愿指证的,除了家人,就是宗教了!”

阿尔弗雷德:“布里斯托的那位船主也是教徒,而且是天主教徒!”

基尔伯特:“我们早应该想到了!案发的十三家银行,离最近的天主教堂,都在半径两个街区的范围之内!中心桥的圣母玛利亚教堂,红崖的圣史蒂芬,格林威治的*……”

格林威治的圣约瑟夫教堂前,斯科特·柯克兰从苏格兰场的黑色轿车上下来。“我们家小少爷刚才打给我,”他看着跑得满脸通红的三个人,“看在他的份儿上,我再信你们一回。”

 

教堂里的其实也并非最高层的主谋,然而夹藏在宗教典籍里的通讯本还是泄露了阴谋存在的事实。推理得出观察的方向后,找到证据指证真凶便成了稍微简单些的任务。苏格兰场最终没让人失望,一起发生在宗教系统中、战争初期开始便帮助纳粹转移黄金和财物藏匿至各个银行、战后偷运至南美供逃亡战犯寻机死灰复燃的连环犯罪一步步真相大白。还未运走的赃物被苏格兰场上交国家。而值得一提的是,已经运往南美的赃物也被追缉逃亡纳粹的国际组织*查到。来到向英国警方回复赃款下落的,竟然正是曾经在布莱切利园帮助破解恩尼格玛密码的西班牙共和军老战士,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

仍在被迫亡国的西班牙人,和已经不再亡国、却仍然背负着一个无形背叛罪名的德国人,在伦敦的酒馆里热情地拥抱、互相埋怨,从在法国初见时的鸡毛蒜皮说到分别后这些年的各种经历,最后来到了属于两位贝什米特的家里,继续喝得更不清醒。伊丽莎白虽然也很高兴,但第二天需要去店里,于是给男人们拿出了几瓶藏酒,就去休息了。

基尔伯特问:“说起来,你知道弗朗吉现在怎么样了吗?”

“弗朗吉那家伙,跟着他的将军到处跑,上次见到他是在比利牛斯,也是三年以前了,”安东尼奥说,“那家伙啊,一天见不到戴高乐当上法国的总统,一天不会回来找他的——诶这个能说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基尔伯特摇摇头,“不过还是别说得好。”

“好!不说那个混蛋!来说说你们吧!”安东尼奥看了看贝什米特们的家,“你们怎么还没有孩子?”

 

“丽莎,我冒犯地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呢?”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亚瑟在柯芬园的小餐馆问刚换下班的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翻了个白眼。

“亚瑟,和你说实话,这里头的花招,你们老爷们儿可一点都不晓得。我头三年是害怕他要回德国,后来,又怕他工作不如意,家里花销不够……说实在的,就他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着工作。我们两个人也还有法子穷开心,再多个小孩子,那我才真是巧媳妇做不出没柴的饭呢!”

“原来如此,”亚瑟笑笑,“那我大胆劝您一句:你们要个孩子吧。”

伊丽莎白笑了:“难道您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

亚瑟微笑道:“他会找到工作的。”

 

“学生地图册编辑?”基尔伯特挑眉看着亚瑟,“你认真的吗?”

亚瑟:“我真的觉得这工作不错。”

“不错?!”基尔伯特指了指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编辑部办公楼,“你觉得这不错?”

“很适合你。”

“那个办公室里几乎全是女的!”

“所以你肯定不会再跟同事打架了。”

“是不可能打架!你们英国大婶子打起架来我可不是对手!我看他们整个出版社就没有四十五岁以下的人!”

“伊丽莎白也可以放心,你就是怎么想不开也不会再搞一回办公室恋情。”

“就唯一一个男的,我的老天,他是不是快七十岁了?八个小时根本不够他从梦里醒来好吗!”

“这就给了你发挥才能的巨大空间啊!”

“……”基尔伯特双手搓了搓脸,“谢谢你,爵爷,我需要回家好好考虑一下。”

“不,”亚瑟抓住他的胳膊,“你需要回去主动接下这个工作。”他拉着基尔伯特拐进一条小巷,“别跑,贝什米特先生,我是个残疾人,您可不想让我跌倒在地上。”

“柯克兰!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要脸了!”

“不客气。”

小巷里,围栏隔开一个操场,几十个十几岁的男生在排队练习田径,老师的哨声和同学们彼此打闹说笑的声音喧喧嚷嚷地传来。

“这所学校,用的就是隔壁街区出版社编辑的地图册。”

“重点是?”基尔伯特皱皱眉,“我能为他们创造几十本课本中的一册?”

“重点是,这里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基尔伯特狐疑地转头,在操场上的几十人中搜寻,然而完全不得头绪。正当他疑惑的时候,老师吹响了哨子,报出短跑的成绩:“亚伦,十三秒五;鲍勃,十三秒一;汤姆,十二秒九;杰斯,十二秒六!好样的,萨尔伯格先生!”

基尔伯特如受雷击,全身僵住了。

终点线后的其他男孩向十七岁的伦敦少年杰斯·萨尔伯格击掌祝贺,冠军走到操场边,拿起一个水壶,再抬起头,就和基尔伯特对上了眼神。

基尔伯特当然能看得出他就是十一年前那个孩子,尽管体格和面貌上都改变了许多。他尤其觉得,此时他脸上的犹太特征似乎比六岁时还要更模糊了一些。他或许已经有了一对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养父母,或许已经在这里拥有了幸福的生活,就像本该如此……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而少年显然也呆住了,接着眼眶泛起红来,嘴唇颤抖着,不确定地想吐出一句有些生疏了的母语:“……Herr——”

基尔伯特摇了摇头,举起左手,如十一年前一样,放在嘴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十一 你要屏住呼吸

 

每个幸存者都可能成为战士。而每个战士,在某个时刻,也都应该拥有一次做幸存者的机会。

阿尔弗雷德再见到恢复了朝九晚五生活的基尔伯特时,突然想起了亚瑟说过的这句话。

这句话是出现在在一封写给他父亲富兰克林·琼斯的信里。一九五零年夏天,他的保密期终于结束,他整理好了各项技术文档,从宾大离职,回家见了老琼斯,后者头大非常,只好去求助亚瑟·柯克兰。亚瑟的回信一方面安慰大舅,一方面也建议他让阿尔弗雷德重访一次不列颠,或许能回忆起往日的英雄梦与上进心来。

这封信他是偷看的。琼斯父子其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心平气和地对话过了。信放在餐桌上,儿子看了,父亲默许,这就是把小琼斯“赶”去了英国。

琼斯家的餐桌旁边曾经坐过一个艾米丽·布朗,后来成了艾米丽·琼斯。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琼斯把她给弄丢了。一九四九年圣诞节,阿尔弗雷德从费城回到纽约,一进家门就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松树的气味不对,牛排的气味不对,冰激凌的气味不对,苹果派的气味也不对;钢琴的声音没了,电视里放的为什么是那个政客的脸?他箱子都没放下就跑出家门,从厨娘口中问出了曾经的女主人的去处,然后开着他的红色保时捷连夜到了巴尔的摩。艾米丽·布朗住在离她的家族不远也不近的一间小公寓,阿尔弗雷德到的时候虽然开着暖气,但他感觉得出来这里并不时时如此。这个他记忆中永远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女人已经快五十岁了,嘴角出现了两道法令纹,打卷的金发也夹杂了许多的银白。

“这不能怪富兰克,”她执意要给阿尔弗雷德倒一杯香槟,“他不能被怀疑,随便一个人把‘不忠’两个字和他联系起来,别说那些探员、监视,人们的白眼就会毁了他!他不仅要对咱们家的人负责,还有所有工厂里所有的工人,和他们的家人……”

“所以他必须和你离婚?”阿尔弗雷德强忍着没有站起来,“艾米丽!他难道不知道你是最不可能叛国的人吗?”

“他知道没有用……”

“那么是谁认为你不忠?”

“是纽约的报纸啊……”艾米丽的眼神也变得困惑起来,“共和党,民主党,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我都糊涂了!他们说我是共产党员,是苏联派来的奸细,是潜伏在富兰克身边,要把美国一年能产多少炸弹报告给斯大林的间谍!*”

阿尔弗雷德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我二十年代支持过工会运动……战后还写过支持同性恋平权的文章,和反对种族隔离的文章……”

“就是因为这个?”阿尔弗雷德听见自己说,“就是因为这个……这就是叛国?就是不忠?就是要毁掉这个国家了吗?”

艾米丽似乎在他耳边喊了许多声“弗雷迪”,但他可能没有听见。他不知道那晚他后来是怎么熬过去的,据说艾米丽的房东给了他一张空床。第二天他直接回了宾夕法尼亚。而坐在教室、会议室、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也时时忍不住在想,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是否也是叛国、不忠、通共的人呢?

当然了,他可不是唯一一个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没过几个月,就有联邦调查局探员来大学里拜访他了。

“您作为涉及军事秘密项目的参与人,在一九四五年、一九四六年,多次向莫斯科一个叫‘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的人寄信,每次都因查无此人被退回。请您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寄这些信件吗?”

她是我在英国认识的朋友;她或许回苏联,或许留在英国,我两个地址都寄了也都退回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地址会有错;不,我们不是情侣;不,我们没有过性关系——我他妈还想呢;不,不,我不是说我对她有超越朋友的想法,我只是那么一说;不,操你们大爷的这还有完没完了?!

 

一九五零年秋天,当亚瑟问他为什么离职,又为什么终日靠酒精度日的时候,他只说:我无聊。

而当曾在他信纸上出现无数次、又被退回无数次,在他脑海里的笔记本上出现无数次、又被划掉无数次的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终于也问了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我记得,你当时最喜欢和图灵博士谈论炸弹机在战后能怎样运用于计算,而模拟人类智能的机器从数学上和哲学上有是否可行、如何可行。”在娜塔莉娅的公寓里,年轻的女人把热水倒进茶壶,把茶壶端上桌,“我听亚瑟说你参加了大学里的研究项目,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阿尔弗雷德笑笑:“我确实喜欢。”

“那你为什么又走了?”

“因为……我以前没想到,人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要忍受那么多不喜欢的事。”

“人一生能做一件喜欢的事,就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我们奋斗的意义,不就是让后来的人能够不需要幸运,就可以做许许多多他们喜欢的事吗?”阿尔弗雷德说,“如果这个世界不会变好,那我们战斗,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奋斗过,也有很多人失去过比我们更多的东西。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这一生究竟能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只想保卫他们留下来的一切。”

“可是享受那一切的,已经不是值得它的人了。”

“可是……”

娜塔莉娅的声音突兀而又极自然地停顿、消失,像茶壶中的水汽融化于公寓的上空。他们没有开灯,而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他们不再看得清彼此的脸,只是沉默地对坐,过了很久。

“娜塔莎,”阿尔弗雷德说,“明天我就要回纽约去了。”

娜塔莉娅说:“哦。”

“我知道这些话也许不该对你说。你总说我一直没有长大,我也知道我确实幼稚。我对什么事情的期待都太高,一旦失望了,难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多半离得越近,伤得就越重。我最害怕的事就是看到你痛苦。”阿尔弗雷德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深呼吸了几下,才终于继续下去,“假如我会让你因为我的原因痛苦,我必须使用一切理智阻止这事发生。娜塔莎,我真想做一个能让你幸福的人,现在离我们上一次分别又过去五年了,我还是没有做到。娜塔莎,也许我不应该再想着你,也不应该再指望你记着我了。你还有几年能用来等我长大呢?可是,我真想不到,假如连我都不能够给你幸福,还有谁能呢?难道世界上还有第二个比我更和你智力相当,比我更了解你,还比我更爱你的人吗?”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感觉全身的血液流动有些异常,感谢屋里灯没有开,就算他确实脸红也没人看见。

而娜塔莉娅似乎发出一声类似轻笑的声响:“嗯。”

他不太确定这个“嗯”是什么含义,不过既已至此,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娜塔莎,我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咱们的祖国都太大,中间隔的又太远,我真怕,要是这次也像上次那样放你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娜塔莉娅放在茶壶旁的手,“娜塔莎,你跟我走吧。或者我跟你走,或者我们留下,都可以。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好了,你也不知道。或许你不在乎这个问题,可是……你或许也没那么容易能忘了它。我们要是分开来各自想,肯定谁也想不清楚;要是待在一起,或许还有点希望。你已经从苏联离开了,只要我在,你不想回去就没人能把你带走。至于我,他们爱说我通共就说去。大不了,咱们东至密西西比河、西至落基山脉,随便找块地方种地放牛,总归是饿不死的!”

娜塔莉娅这次好像确实是笑了:“哦。”

阿尔弗雷德一把将娜塔莉娅的手握紧了。

“你怎么说,娜塔莎?”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一九四五年五月,琼斯家的私人飞机降落在伦敦希斯罗机场。战争刚一结束,对独生子挂念无比的琼斯夫妇就迫不及待地拍来电报问他何时可以回家了。

一个晚上十点,娜塔莉娅独自坐在二号棚屋休息区,桌上摆着茶,她在翻看一篇图灵战前在剑桥发表的论文。她听到一串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就猜出了是谁。她等到脚步声走近了,才抬起头来。

阿尔弗雷德反倒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一下站直了:“嗨娜塔莎!”

“阿尔弗雷德·富兰克林。”娜塔莉娅向后靠到椅背上。

已经成了青年的美国人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上去。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说,“娜塔莎。我明天就要回纽约了。”

娜塔莎的视线又落回书本:“哦。”

“你呢?战后有什么打算呢?”

“回莫斯科。”她低着头说。

阿尔弗雷德想起了什么,然而不知如何开口。娜塔莉娅见他不说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总是要回家看一眼的。”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回来做什么?”

“就……旅游,观光,什么的,”阿尔弗雷德说,“拜访一下朋友。”

“解散之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娜塔莉娅说,“何况我们都要走。贝什米特回西德,你回美国,亚瑟也是要去军情局继续做官的。”

“你要是回来,我就不走了。”阿尔弗雷德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就在这里等你。”

娜塔莉娅抬头看他:“留在这里?”她发出一声类似轻笑的声音,“你带着炸弹机和恩尼格玛的知识回美国,那些跟图灵博士讨论过的问题,有多少都能实现?难道那不是你的梦想?”

“那些当然是了,”阿尔弗雷德说,“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科学在哪个地方都会发展的!”

娜塔莉娅好像更明显地笑了:“战争是结束了。可是享受和平的人,已经不是我们所希望的那一些了。”

“可是……”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突兀而又自然地停顿、消失。茶壶里的一点热气短短地飘上来,融化在隔开他们的空间里。阿尔弗雷德闭上了嘴,长久地看着娜塔莉娅,而娜塔莉娅静静地抬起了头。

“娜塔莎,”终于阿尔弗雷德开口了,“你会回来吗?娜塔莎?”

娜塔莉娅看着阿尔弗雷德,那双亮得让人惊讶甚至恐惧的大眼睛里,露出了一瞬他不能理解的神色,然后被挡在了睫毛之下。

“阿尔弗雷德,”她说,“你还是一点都没有长大。”

 

两千零四十个日夜之后,阿尔弗雷德和娜塔莉娅又重新坐在了一张桌子的两边。

“阿尔弗雷德,”娜塔莉娅说,“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够永远都不长大。”

黑暗中,他看不到娜塔莉娅的表情,也看不到娜塔莉娅的眼神。时间流逝,他感到自己握着娜塔莉娅的那只手似乎在颤抖。

他不知道在颤抖的是他的手还是她的手。又或者,是他们的颤抖交融到了一起。

 

尾声  地久天长

 

一九五零年的圣诞夜,房东太太邀请了几位同在孀居的女友前来作伴,亚瑟只和她们一同吃了晚饭,接受了她们关于择偶标准不宜太高、独身主义有待商榷一类话题的琐碎关心,告辞回房,关好屋门。他点燃壁炉,打开改装过的收音机,调到一个法语频道,坐进旁边的摇椅里,把手杖支好,盖上毯子。

或者我应该养只狗。他想。或者猫。不,还是狗。

 

“等战争结束了,咱们应该养只猫。”一九四四年的圣诞夜,亚瑟在舞会结束后的下半夜避开耳目,溜到了他和弗朗西斯的有壁炉的房间。该干的不该干的事都干完了,弗朗西斯看着月影斑驳的窗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养猫?”亚瑟问,“我喜欢狗。”

“狗太缠人了,而且总得遛。”

“也有不用遛的。比如贵宾。”

“养猫呢,它们可以自己出去玩。”

“迟早有一天也会回不来的。”

“我们可以把天窗打开。早上太阳照进来把它叫醒,它就出去屋顶上散步,找它的朋友们。等到晚上太阳落了,就回到窗户里来。就像鸽子那样。”

“那你可以直接养鸽子。还省料钱。”

“可是鸽子没法在冬天的时候卧在你膝盖上保暖啊,像暖炉一样。”

“那你可以养鹅。鹅可以卧住,而且特别保暖。等冬天过了还可以烤来吃。或者你还可以养火鸡。我表弟他们在新大陆,每年十一月底的时候都吃烤火——”

“别说了!你个不解风情的英国佬!给我闭嘴!”弗朗西斯忍无可忍,扑过来掐他的脖子。他们半真半假地厮打了一会儿,终于在某个时刻开始交换一个吻。

正当两个人都在考虑要不要再做一次不该做的事的时候,亚瑟突然觉得自己的右腿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床上有一只火鸡。黑眼睛,红冠子,橙色的羽毛,歪着头在看着他。

 

然后他突然就醒了。

一九五零年的圣诞夜,家住伦敦的亚瑟·柯克兰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他有青春、事业、右腿、弗朗西斯,还有一只火鸡。

或许我真的应该养只猫。亚瑟想。或者狗。对,还是狗好。

收音机里,广播员由播报整点新闻的男声变成了播报夜间节目的女声。

“整点新闻结束,我们继续来为收音机前的朋友送出圣诞和新年的祝福。以下,我们要播报一份特殊的祝福。

“一位来自巴黎的F·B先生,利用本台的公共通讯频率,发来了一条消息,希望我们为他的朋友A·K播送一首歌曲。我们相信,这位F·B先生一定是希望法国的听众们与A·K一同分享他的节日祝福。

“下面我们利用本台的唱片播放这位特殊听众送出的歌曲:《Auld Lang Syne》。”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old lang syne?

For auld lang syne, my dear,

For auld lang syne,

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

For auld lang syne.

 

亚瑟坐在壁炉边,静静地听完了这首歌。一九五零年的圣诞夜,他虽然没有青春、事业、右腿、火鸡,但大概还有一个弗朗西斯,对他说了一句后会有期,地久天长。歌曲结束之后,他熄灭壁炉,关掉收音机,走进卧室,沉沉地睡着了。


-END-


*阿兰·图灵因为性向在战后被情报部门监视,以学术声誉威胁他服用雌性荷尔蒙,事实上是化学阉割。图灵在一九五四年因氰化物中毒去世。

*棉花俱乐部,纽约哈林区(Harlem)著名舞厅,以爵士乐表演出名,但在二三十年代,黑人只能表演,却不能以客人身份进入舞厅。艾灵顿公爵原名爱德华·艾灵顿,是当时在棉花俱乐部表演的著名爵士钢琴家,在爵士乐史上地位非常之高。

*阿德莱德·霍尔,Adelaide Hall,黑人女爵士乐歌手,一九三四年开始在棉花俱乐部演出,《能给你的只有爱》(I can’t give you anything but love)是她一九三八年在伦敦录制的一支爵士乐曲。

*英国公司登记局其实不在伦敦。我就假设亚瑟他神通广大……

*这些教堂都是无辜的!我只是故事需要随便架空了情节!这些教堂没有神职人员参与过纳粹黄金偷运!(至少……没有……被发现过……)

*这个组织的原型是犹太人档案中心和后来的西蒙·维森塔尔中心。这个情节事实上从经济上来讲说不太通,但是我就想让亲分耍个帅!怎么了!

*这段的背景是麦卡锡主义,指红色恐怖背景下,无根据地指控他人不忠、颠覆等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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