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爱吧,就像我能记住十四亿人的每一个名字那样地去爱吧。

【TSN/EM】革命之路 (上)

#EM同人本《Te Amo》稿。主催确认解禁,于是发出来。全文三万七,所以分几段发。

#写得很苦。但现在看来质量也就这么回事。但总觉得,也算对得起我爱踢死你一场。

#其实现在也还是很喜欢踢死你。等现在这段过去了,也许以后还会再写。



#Summary:“我们确实回不到过去了。但我还是觉得,在我要创造的未来里,我跟你应该是在一起的。”现实向,只是借用电影名。



 

一 我们终将成为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人

 

2008年3月,这个星球最大的虚拟社交网络Facebook经历了一次基础性的人事变动。首席运营官Sheryl Sandberg和她从政府财政部一路跟来的团队空降,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连开了好几场关于广告营收方案的商业会议,俨然推翻了之前公司一向技术至上、轻视商业的风气。与此对应的事几位元老级技术官发出的离职申请。要求离职的人中,正有首席执行官Mark Zuckerberg的大学好友Dustin Moskovitz。

“Mark,”Dustin在CEO来找他的时候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建Facebook吗?”

 “我记得。”Mark说,“我也记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我们当时没有人知道Facebook是什么。我们只知道它很酷。”

Dustin:“我们建Facebook是因为它会很酷,而我们能把它做出来。四年了,Mark,你知道,每一年都有人说我们马上就要不酷了。我们拓展到所有大学、延伸到高中、向全体用户开放、搞了动态新闻,他们每次都说,Facebook要完了。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是对的、我们是对的。甚至我们用‘灯塔计划’做广告生意的时候,全世界都觉得我们搞砸了,我都一直支持着你。我支持你,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往前走。只要一件事够酷,我们又可以做,我们就去做它。”

Mark:“可我们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们不能什么都做。”

Dustin笑着摊了摊手:“你看,这就是区别了。Mark,你是Facebook的CEO。你要为那么多人做决定,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员工,还有全世界所有的用户……而我呢,我、Andrew、Adam,我们不过是工程师而已。我们只想做一些酷的东西,只因为我们可以,没有那么多妥协。这就够了。这不是因为COO换人,甚至也不是因为广告。只是,我们终于会有告别的一天而已。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Facebook了。它已经制造了革命;无论它将怎么改变,都会决定未来的方向。你要让它去创造一个我们能创造的最好的未来。”

 

Mark似乎想了一会儿这句话。

“好吧,”他终于说,“现在的Facebook已经不是当年的Facebook了。”

Dustin认真听着:“对。”

Mark:“我们曾经鄙视广告。现在要靠广告挣用户的钱了。”

Dustin:“对。”

“我们曾经只想做很酷的应用,现在要为了什么玩意儿的‘经营战略’砍掉越来越多的内部研发。”

“对。”

“而其中最严重的是,我们耗死了MySpace,整垮了Friendster,摆平了硅谷所有的风投,我们击败了我们讨厌的、不酷的东西,可是,我们却仍然不知道‘Facebook到底是什么’。”

“对。”

Dustin期待地看着Mark说下去。

两个人中出现了一段沉默。

Dustin:“……‘但是’呢?接下来不是应该有个‘但是’的吗?”

Mark摇摇头:“没有‘但是’。”

Dustin:“……你好歹说点鼓舞人心的话啊!”

“你一个要走的人,还跟我要什么鼓舞人心的话?”

“喂!又不是说我以后跟你、跟Facebook就没关系了!”

“你们都是出去追求梦想。用不着鼓舞人心,你们也会天天鸡血上头的。”

“哦,Mark,”Dustin感动地说,“我知道,你在祝福我!”

“我没有在祝福你。”

“没关系,我收下了。”Dustin肉麻地握住Mark的手:“谢谢!”

 

“我见到Eduardo了。”

同一个晚上,当两个人找出啤酒喝到微醺的时候,Mark平淡地对Dustin说。

“什么?!”Dustin倒是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你是说什么时候?”

“去年。F8大会。我在观众席看见他了。”

“——你怎么现在突然告诉我?!”

“我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没跟他说话。”

“为什么!”

“他应该不想跟我说话。”

“你都没跟他说话,怎么知道他不想跟你说话?”

Mark挑挑眉:“一看不就看出来了么。”

“……”Dustin扶住了额头,感到无话可说,“好吧。你当然看得出来了。可是——他不是去新加坡了吗?”

“他投了个美国的公司吧,或许;我不知道。”Mark皱了皱眉,说话前后矛盾。

Dustin也没跟他较真:“上次他来美国,Chris还在加州呢,他倒是跟我们俩吃了次饭。看他的样子,在新加坡应该过得不错;我以为他会想跟你和好的!”

Mark歪歪头,不置可否,没有回答Dustin的话。

 “我最近一直做一个梦。”Mark说,“去年开始的。F8之前,应用程序平台bug总改不完,我上台的时候都在想要是网站垮在台上了怎么办。总之,在那种梦里,无论我本来在干什么,突然之间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对话框说‘程序失去响应’。然后我所处的地方就开始变形,就像物理规律出了问题。我到处找程序故障到底在哪儿。我走出房间,或者大楼,或者开上车,尽可能走得远一些,可是没有一次能在惊醒之前找到故障到底在哪儿。可是,最近,我发现我醒来之前找到的地方似乎有点规律……”

Dustin期待地看着Mark问:“你现在跟我讲这个,它跟刚才你说Wardo的事有关系吗?”

Mark握着空酒瓶,表情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坚定地说:“没有。”

Dustin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喝太多了?”

Mark摇摇头,坚定地说:“没有。”

然后他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后来Mark再去想“Facebook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回忆起了很久以前在哈佛发生的一幕。

“你错了,”他记得他自己说得快速而亢奋,大概是酒精刚刚进入血液给他带来的状态,“事实上,和一般人认为的不同,信息科学是一门关于人的科学。”

他对面的人说:“它研究的是人的哪个方面?”

“不。它研究人本身。这里牵涉到一个问题:‘人是什么’。而在我看来,人的本质就是信息。”

“听起来像《黑客帝国》。”

“我可以解释——”

“不!”那个人笑了起来,“我不是在说你想得不对。相反,我觉得你说得相当有道理。你接着说呀。”

对面那双暖棕色的眼睛仿佛有让人信任的魔力。他不知道是商学院的好看男生都这样,还是只有这个人天赋异禀。但无论怎样,他乖乖地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人是信息,而技术的进步必将让信息的交换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所以,人类的生活将无法避免地变得越来越透明。”他深吸了口气,“世界会变得透明。”

“你的设想很乐观。”

“这不干‘乐不乐观’的事。透明不一定好,就像没有一个心理学家能保证到每个人都有办法变成圣人一样。这只是一个趋势,一个事实。未来必将如此,无论你认为它好还是不好。”

“你这个观点倒真像个商学院的学生了。”

“我对商学院的学生没什么偏见。一个好商人利用他对未来的观察赚钱。一个善良的商人在赚钱的同时试着保护他的客户。这两者不是矛盾的。”

 

Mark起身去拿自己留了很多年的日记本,翻到最初的几页,想看看那段对话中的零星闪念有没有被他记下来。然而翻过了大一的记录,都没找到和这段记忆相关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SherylSandberg走到了他面前。他收起本子,和她就最近的商业会议交流了看法。

谈话进行了几十分钟,即将结束。Sheryl忽然说:“Dustin告诉我你昨晚喝得有点多。你现在好些了吗?”

Mark赶忙说:“我完全没问题了。我没喝多,Dustin总是耸人听闻。”

Sheryl是他千辛万苦从Google挖过来的职业经理人,是他心中Facebook唯一的COO。他可不想在她入职第一个月就给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Sheryl笑了:“你不必像个被教导主任叫住的初中生一样。我理解的。”

Mark不是很确定她理解了什么。不过Sheryl没让他继续疑惑,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只是随便一问,Mark,你有没有听过‘少年与恶龙’的故事?”

Mark摇摇头:“你是指哪个故事?”

“啊,一个很老的寓言了。大概是我还跟着Summers先生的时候听他说的;不过我也记不清了。那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在东方有个小村庄,附近的山洞里,一只恶龙住在那儿看守它掠夺来的财宝。村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田地和财产,与龙达成协议,每年送给龙一位少女做祭品。然而每一年在祭品被送去山洞时,村庄里都会有一位少年对恶龙的欺压感到忍无可忍,站出来代替被选中的少女去山洞与恶龙决战。少年来到山洞中,殊死搏斗、九死一生,终于杀掉了龙。然而在龙死后,勇者看到了洞里的财宝的亮光,眼睛里也闪出红色,皮肤上也长出鳞片;少年在杀死龙之后,又变成了下一条龙,来年,又去向村庄索要一个少女。”

Mark点点头:“这是个很有象征意义的故事。”

“Summers向我们讲这个故事时,别人都认为,这是普罗大众认为权力和财富有害道德的表现。”

“又或者是革命者成功之后,往往建立了又一个独裁。”

“你说的也很有道理。”Sheryl笑了,“但我当时的回答是,我认为少年不是在拥有财宝后变成恶龙的。他变成龙的时刻,是他不再想要保护少女的时刻。”

Mark望着Sheryl愣住了一瞬。

“我想,对于你们这样的人来说,想比做难。”Sheryl接着说道,“我想对你说的是,有时候,你不必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你只要把它变好,就行了。”

 

二 失去响应

 

当Mark说“Eduardo应该不想跟我说话”的时候,他是指那时Eduardo脸上是一种特定的表情。并不是眼神回避;有时候Eduardo不看他,却在期待Mark主动去跟他说点什么。也许Eduardo在心里会把那算作服软;Mark不在乎他这么想,他只在乎Eduardo在那之后会继续来他的宿舍、跟他一起去食堂吃饭。Mark某些方面是个完全的功利主义者。

事实上,Eduardo不想跟Mark说话可能有很多种可能性,因此他不想跟Mark说话的表情也很多。但作为一个爱好作死,尤其是对Eduardo作死的少年,Mark也不是对每一种都真的保持静默。Eduardo露出“火冒三丈”、“老天饶命”、“有完没完”等表情时,他都敢迎难而上,顶风作案;但,其中只有一种,会被Mark归为“绝对不能这个时候跟他说话”的类型。Mark给那个表情的简略版注释是“我想静静”。它的全名是“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混蛋但我还是跟你做了朋友所以现在这事怪不得你但你的某些行为真的让我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了怀疑也许我父亲对我从不满意是对的因为我就是个心理脆弱一无所长的平庸之辈所以在我对人生绝望之前你让我先一个人静静好吗”。

简称,“我想静静”。

以前Eduardo也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他们刚开始天天混在一起的时候有过几次,之后Mark说话特别讨人厌的时候也有过。那个表情可能持续一小时到两三天不等。再多就没有过了。这里的“以前”说的自然是合同的事被他发现以前。打官司的时候Mark又见过一次他露出那个表情。他确实也没敢再跟Eduardo说话。然后签和解协议的时候,Eduardo就不见他了。

之后过了两年,Mark和Eduardo没有联系过。Eduardo时不时会更新他的Facebook页面,但互动的都是他的新朋友——Mark不认识的商学院校友、新公司的同事、外国的合作伙伴、他在新加坡的熟人,等等。

Mark从经验上觉得,如果Eduardo对他露出过“我想静静”,自己就应该守住识眼色的底线,让他静静,如果要跟他说话,就一定要等他给自己某个稍微不同一点的表情才能开始。最起码要等他自己出现在Mark面前,哪怕眼神不看Mark,但也是期待着Mark过去对他说点什么。这才能算是警报解除。

 

2007年F8大会,在旧金山设计中心,Mark站在演讲台上向数千IT同行或VC大佬介绍Facebook的应用中心,宣布一切开发者将可以免费利用Facebook作为平台,推广他们制作的游戏、应用、软件等一切产品。他的平台Demo没有像他噩梦过的那样在台上失去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看到了Eduardo Saverin。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几千人的台下,逆着聚光灯,他就是看见了Eduardo的脸。

鉴于他是台上唯一的人,Mark觉得Eduardo肯定是看见他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想听自己说话。他的脸上依然是那个标准的“我想静静”。

于是Mark就真的什么都没说。

他想他还要继续等。

 

然后2008年冬天,他又见到了Eduardo Saverin。

11月,他刚结束了Facebook的欧洲宣传路演,然后马不停蹄地被Sheryl和董事会指使去香港参加一个应用开发竞赛——招募更多亚洲本土开发者加入Facebook的应用中心有助于吸引更多亚洲国家的用户加入社交网络并留下来。他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前十的团队里正有一个是Eduardo投资的,至于Eduardo也会去他就更是不可能知道了。但是当竞赛结束,Mark和雅虎、Google等几个巨头的高管去同前三名的团队握手并交流时,Mark扫过正在庆祝的获奖者们,发现亚军团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正在激动地拥抱着彼此,以及,刚从前排观众席上过来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观众席上的姓名牌。Eduardo Saverin,新加坡Qwipay团队的投资人代表。

事情至此,Mark已经拼出了Eduardo这两年经历的大概。Dustin说得对,看他的样子,他在新加坡大概还过得不错。他投资的团队很优秀,看上去跟他的合作也很愉快,在获得成功的时刻,投资人和投资对象的第一反应都是拥抱彼此。

Mark不禁想起以前他们合作的时候,虽然经历过那么多次成功时刻,他却从没抱过Eduardo。他不喜欢跟人肢体接触。然而现在看着跟别人拥抱的Eduardo,他莫名有点后悔。

圈内的人太多,他总不能上去拍拍Eduardo说“对不起当年我太矜持了,能现在补抱一个吗”。他跟着其他几个平均年龄在四十岁、看起来更像管理者而非参赛者之一的科技公司高管去和冠军队握手谈话。等轮到亚军队的时候,拥抱当然已经结束了。队员们站成不整齐的一排,依次跟大人物握手;Eduardo却退到了一边,跟其他人,大概是队员的亲友团说起话来。

Mark猜想他大概是看到自己了。因为唯有这时,他一次都没有把目光投向他团员们所在的方向。

好的。Mark想,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不看我;表情是典型的“我还生你的气所以不能主动和你说话但你要是这时候过来服个软说句识眼色的话我后半辈子还可以考虑理理你”。

简称“和我说话”。

等团队的代表回答完另一位运营官的问题,Mark适时问道:“你们的产品是在线支付。但现在已经存在很多这样的软件,譬如最知名的Pay Pal。你们的产品和它们有何不同呢?”

团员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们的产品更加轻量,相比已有的网站,我们更希望做一个嵌入式的拓展型应用。而且我们也采用了很多最新的安全保密技术,相比于其他主打快捷的支付应用,我们对用户信息可以提供更强的保护。”

Mark扫过产品介绍海报上的技术细节,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那么,”他感兴趣地眯起眼,“你们对未来的发展有什么考虑吗?”

“我们的计划是与Google合作。”代表脱口而出,“我们认为Chrome可能是个不错的方向。”

“哦。”Mark顿了顿,点点头:“浏览器插件是个趋势。但要知道现在的Chrome还只是内测版本。实现插件功能又需要一段时间。这中间的空白时期你们要如何吸引用户并且保持投资人的信心?”

这个话题已经比较深入,不像是一般客套的交流所涉及的内容。因此距离较近的人纷纷把视线投过来。

“目前基于网页的融合也是一条路径。”

Mark:“不知道你们对Facebook的应用中心怎么看?你们为什么没有考虑加入Facebook呢?”

“因为Qwipay是个支付应用。我们都知道支付应用是个功能性非常强的工具性产品,所以这天然跟搜索引擎的使用场景相匹配,而不是社交网络——”

哦。Mark想都不用想都知道这主意多半是来自Eduardo。这话听起来太像他说的了。

“没有什么东西是功能性太强以至于无法嵌入社交网络中的。”Mark突然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了对方的话。他是在对年轻的开发者们说话,可好像已经把对面的人当成了Eduardo。“加入各类应用的Facebook与Google的唯一区别只是组织信息的方式。Facebook只是把‘人’放到了一切的中心位置。因此社交网络不会排斥‘功能性’。如果你认为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也会使用信用卡,就没理由认为他们在Facebook上不会使用支付应用。Google或许可以保证用户每次发出‘支付’搜索请求时都能看到你们的链接,但Facebook可以让用户在每次对商品感兴趣时都会想到你们。”

现在会场中心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了。主要是看着Mark。Eduardo似乎也在看他了;但他不能确定。说真的,他解释得太过认真,以至于忘记了他解释的初衷。

现在好了。明天所有关于这场竞赛的报道标题都会加上一句,“Mark Zuckerberg与创业新人探讨互联网发展未来”。然后他当做跟大学旧友私下闲扯一样说出来的话就会被几百个科技博主尽情分析。运营部可能会想打死他。

“嗨Zuckerberg先生,”好像还嫌场面不够热闹,一旁的Google推广总监插话道,“事实上,Google也一直希望能帮助人们彼此相连。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们的Google Friend Connect……”

“哦,”Mark又笑了笑,“那个。我看得出那是一个试图拓展Google功能的尝试。但是,说到‘中心’?我们所掌握的信息科技究竟是关于网页的还是关于人的?Google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因为这个API而出现转变吗?”

——好的。现在他为上百个科技博主省了不少事。明天新闻媒体上但凡一个标题中含有他的名字,点击量都会飚到天上。而他的运营部肯定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了。正在Mark想接下来要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才能让这段对话不要太有挑衅意味的时候,突然间,他感到自己肩膀上落了只手。

他的喉咙哽住了一瞬间。

他回过头看到了Eduardo。

Eduardo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Mark觉得他又站在哈佛了。

那时候他们待在一起,上课、走路、在AEPi消磨夜晚时间,如果遇见一个陌生人,一般都是Eduardo说话。一般对不认识的人,Mark是不会愿意主动承担社交责任的。但也有时候是Mark的事——他的同学,助教,或者与他意见不合的教授——Mark跟人争论起来有时会太过投入。他的语速会很快,等不及对方说话就打断他们,而且这时他理解别人表情的能力会基本关闭掉。

没到这个时候,Eduardo就会把手放到Mark肩上。不是跟Eduardo离得近的那一侧,而是绕过他的背,揽住他的肩,虽然是轻轻地。“嘿,”他会友善地微笑,“不如我们先喝点什么?”

没人能对那样的微笑表现得不友好。而当Eduardo看向Mark,他的表情又会稍微变化一点。一点几乎可以忽视的责怪,80%被Mark逗笑了——他好像总是处在被Mark逗笑的情绪中——还有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自豪感。Mark给它的备注名是“乖来听话”。

那个表情也只停留了几秒。Eduardo很快把手放了下去。

“嗨。”他对Mark说。

“嗨。”Mark回答道。

Eduardo向其他科技公司的人得体地点点头,友善地微笑,互相简单致意。就像在哈佛时面对Mark的熟人那样。Mark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Eduardo。而Eduardo没有再看他了。

他赶紧把视线移回到Google总监的身上。

“看来,”那位职业经理人笑道,“我们也只有让时间来揭示我们的道路了,不是吗?”

Mark说:“是的。”

Eduardo又背过身去要跟Qwipay成员们谈话。而Mark该去跟季军握手了。

“嘿。”他最终忍不住叫了Eduardo一声。

Eduardo回过头来看他。

“这里的事结束之后,你有时间吗?”Mark想他应该接着说个什么理由,让他理直气壮地留Eduardo谈谈。

而Eduardo看着他,居然微微笑着。他的眼神好像在对Mark说:“编,你接着编”。

于是Mark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今天晚上的飞机回新加坡。”Eduardo说。

Mark手指不自觉地空握了一下。“机场离这里不远。”他说。

“Mark,”Eduardo对他笑了笑,“你不能总指望所有事都按着你的意思来。”

Mark不太认识这个表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Eduardo转回身去。谈话结束了。

 

后来Mark突然意识到,现在的Eduardo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他萦绕不去的噩梦里,当他的世界因为某个程序错误在变软、坍塌、融化之时,他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到那个搞砸他人生的错误藏在哪里。现在,当他在一万公里外的一个展馆里看到Eduardo的脸的时候,“程序失去响应”的对话框突然被一个新对话框覆盖住了。那个新对话框跟着Eduardo的脸,用一个大红点标在Eduardo的名字前,字母全大写冲他吼道:致命性错误!

可是这个错误要怎么改,他还真不太知道。

 

三 在哪里崩溃,就在哪里debug

 

Mark并没等多久,就第三次见到了Eduardo。

2008年12月31日晚上,他从地铁站走上地面,布鲁克林桥上吹来的夜风让他轻轻打了个寒战。他知道除夕夜的上城能挤成什么鬼样子。时代广场的新年倒计时在他意见中能在美国最蠢的传统仪式里名列前三。下城区已经好很多了,然而行人还是不少。他背着双肩包走在从小就时常造访的街区,像个做实验搞得回家太晚的NYU研究生,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有个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

按说这个世界上个子高挑、深棕短发、爱穿黑大衣的青年男子数不胜数。但Mark也不知为什么就忽然感到那人就是Eduardo。他并没有立刻走上去,而是看着那个背影,就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他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回到了四年以前。2004年的春天Eduardo带着他来曼哈顿见广告商,从一间办公室去另一间办公室,他生着气,也是这样走在自己前面。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Eduardo走了一段路。到了路口前面的人停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他才赶紧低下头,然后抬起眼,像也是刚刚看到他似的,张大了眼睛。

他们俩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Mark说:“嗨。”

Eduardo也说:“嗨。”

“你往哪边走?”

“莱特街,”Eduardo朝那个方向示意一下,“我住在那儿。你呢?”

“我去找家宾馆。”

Eduardo皱了皱眉。气氛有些微妙。

Mark解释道:“我回纽约是因为家里人都凑得上假期。订的是今天下午的飞机,我现在本该在旧金山。”

“你误了飞机吗?”

“我退了票。”

“为什么?”

Mark叹了口气:“在我订票的时候,Dustin Moskovitz还是单身。”

Eduardo点了点头。Mark知道Eduardo能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家。这就像一个高中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在学校连哪怕一个可以借宿的好朋友都没有一样。大概听起来有点可怜,所以Eduardo似乎笑了笑。

“那你呢?”Mark也问。

“来开会。也是今天的票回迈阿密。”

“你误了飞机吗?”

“我退了票。”

于是Mark也明白了Eduardo为什么不回家。这就像一个高中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期末考得不好。或者说事实上,是他三年前期末考得不好,但他自己一直没放下这事。

Mark也笑了笑。

 

交通灯变色,他们都沿着街向前走。虽然完全不是有意的,但他们的步伐几乎一样。

“上个月,谢谢你了。”Mark打破沉默,“要是我真当着几十个外国记者叫板Google,Sandberg这个月恐怕要忙得连年假都休不了。”

Eduardo毫不介意地笑了笑:“那下次我去硅谷,找她请我吃顿饭好了。”

“你这次来美国,还是Qwipay的事吗?”

Eduardo点点头:“是。他们决定在美国发展。A轮刚刚成功。”

“祝贺你们,”Mark说,“他们还是决定跟Google合作?”

“是的。Google,不是Facebook。”Eduardo点点头,紧接着说,“抱歉。”

Mark笑了:“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Eduardo说:“因为是我的建议。虽然他们大概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第一个提出的是我。”他看了看Mark,好像怕他受打击似的,“如果我还是Facebook的员工,我大概会支持你关于支付应用的计划。但这毕竟太长远了。Facebook可以花几年时间培养用户习惯,可对于初创企业,几十天就是生死之别。我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

“是的。我们的应用中心现在还只是个游戏论坛。”

“是游戏中心也已经很不错了。这几天在纽约,每个人都在说你们下半年的广告表现有多好,尤其在其他公司业绩都在下滑的时候。”

“是吗?”Mark耸耸肩,“我猜他们和去年说‘Facebook搞不定广告’的不是同一些人。”

Eduardo笑起来:“这不能怪他们。谁让你去年以前一说起广告营收就像说起了魔鬼一样?”

Mark闭了闭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你现在知道柴米贵了?”

Mark点点头:“真贵。真的,我以前都没发觉钱有这么不禁花。”

Eduardo一边笑一边问:“我听到别人说你们把微软认购B级股的三亿都花在建员工食堂上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Mark看着Eduardo,“但差不多了。说到这儿,你和Qwipay那几个小孩要是来了Palo Alto可以去我们那儿吃顿饭,主厨是Google挖来的,员工和客人都免费,24小时自助,还接受点餐——”

Eduardo拍了他一下:“你们筹到三亿元,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Mark看着Eduardo摇摇头:“不是。”

Eduardo呼出一口气:“谢天谢地。”

Mark:“是免费零食。”

Eduardo:“——什么?”

Mark:“这不能怪我。我带到公司去的Twizzler和激浪总被他们偷拿。我也不知道他们从中得到了什么乐趣。去年我实在忍不了了,索性提出在公司里提供免费零食和饮料。”

Eduardo:“……那食堂又是怎么回事?”

Mark:“你知道社会心理学中有个理论叫‘门缝里的脚’吧,它讲的是——”

Eduardo:“讲的是人拒绝了一个太大的请求后会不好意思拒绝一个折中的请求,这我知道。你的社会心理学还是我帮你做的复习卡片呢。”

Mark:“对,我们当时就想跟董事会使用这个战术,为了让他们不好拒绝免费零食,我们先提出了免费食堂。”

Eduardo:“结果他们全答应了。”

Mark:“是的。他们全答应了。”

Eduardo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

Mark看着他的笑容,恍惚了一秒。曾几何时Eduardo天天都是这样在Mark身边大笑。Mark从来没明白他为什么总能被自己逗笑,他现在也不懂。可是他也一直觉得,事情好像就该是这样。他现在也觉得。

一秒之后,Mark又迅速地移开了眼神。

 

走过百老汇大街的时候Mark看到一家熟悉的老剧院,门口贴出了电影的海报。最新的一张印的是凯特·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脸,温馨的色调,标题却是《革命之路》。

Eduardo好像也在看着海报的方向。于是Mark随口问:“你听过这部电影吗?”

“我听说过小说。理查德·耶茨写的原著。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很喜欢他。”

“很抱歉你们分手了。”

“没关系。”

“这电影怎么样?”Mark瞟了一眼上映日期,是圣诞节后一天,“看上去是个浪漫爱情片。”

“不。如果小说剧情我没有记错,它非常不适合情侣一起观看。”

“哦。”

“可能倒是适合我们看。”

“为什么?”

“……我随口一说。”

 

“你要住哪家酒店?”走到一个路口,Eduardo问他。

“这附近有什么酒店?”Mark问,同时拿出手机,“或者我可以查一查。”

“贝特公园外面有家丽思·卡顿。但我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有空房。”

“哦。”Mark看着手机,“我的备忘录上说我有一张他们的会员卡。”

“那或许能行。”

“会员卡长什么样?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还是我陪你去吧。”

酒店大堂。前台小姐:“抱歉,我们今天只有尊贵套房空余了,但必须持有会员卡才能订。请问您有会员卡吗?”

Mark:“请等一下。”他摘下双肩包,拿出鼓得变形的钱包,打开钱包后各种白色的机打单据从钱包里涌出来。他随手就想扔掉,Eduardo拍了他一下,替他拿住了。Mark自然地忘了道谢,接着在钱包里翻找卡片。他拿出了Facebook门卡、运通银行卡、万事达信用卡、纽约交通卡、旧金山“战栗”酒吧会员卡(只打过一个勾)、纽约Lady M蛋糕房礼品卡(上面写着“祝二舅新年快乐”)、Google自行车使用证(等等这个是怎么来的?)。前台小姐看着Mark磨损的书包、国产的帽衫、毫无质地可言的牛仔裤和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运动鞋露出了一点点怀疑的表情。不得不说,就算她看过Facebook总裁被造型团队收拾停当后那些照片和采访视频,她也很难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Mark Zuckerberg。

Mark掏空了他的钱包,呼了口气,抬起头说:“请再等一下。”正要继续翻他的书包,Eduardo按住了Mark的肩膀。

“用我的吧。”他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会员卡递到前台姑娘面前。

 

一直到电梯把他们送到高层,Mark还在试图把钱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塞回钱包。Eduardo拿着他的卡片和单据跟在他身边,走到房间门口时把低着头的Mark拉住,拿房卡刷开了门。Mark把钱包扔进背包:“我怎么把钱还你?”

Eduardo又笑了,大概是Mark说了特别孩子气的话:“别跟我算这个了。”

Mark忍不住说:“是啊,毕竟跟六亿相比——”

Eduardo看着他:“我们好不容易一晚上没提这件事。”

Mark看着Eduardo的表情,此刻它介于“乖来听话”与“有完没完”之间,应该是“别踩过线”。

于是他短促地微笑了一下:“对不起。——我都快忘了,今天还是除夕呢。”

“是啊,”Eduardo扫到了房间里的时钟,“快到午夜了。”

Mark看着Eduardo:“能请你再帮我个忙吗?”

“什么?”

“跨年的时候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什么?!”

Mark很快地耸耸肩:“你知道,纽约人愚蠢的传统。”

好像在附和他的话一样,从电梯间的液晶电视上传来时代广场的倒数画面:“……6!……5!……4!……”

Mark盯着Eduardo:“就一个吻。”

Eduardo也看着他,一半是惊讶一半是茫然;他没有拒绝Mark。

Mark把书包随手扔在地上,握着Eduardo的肩膀吻了上去。

 

2009年1月1日零点五十分,Eduardo披上他缺了两颗扣子的衬衫,把刚用完的保险套扎住口扔到垃圾桶里,在床边坐了下来。

床很大。但除了靠边的几英寸以外没有一处不被皱褶、他们俩的衣服、枕头、毛巾、枕巾、不明液体这些混乱物质中的至少一项覆盖。Mark被埋在混乱的另一端,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意识和理智有没有回到那具身体里。

Eduardo:“……说好的就一个吻呢。”

Mark在那堆混乱中轻笑了一下:“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Eduardo对着自己用葡语骂了一句。“我还以为,”他用英语说,“这么久了,总该有人教过你做人的道理。”

“是有人教过我。”Mark看着Eduardo的背影,故意说,“可我没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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